2016-03-29 10:13:35 來源: 江海晚報網(wǎng)
□楊諤
康熙三十二年(1693)臘月初五夜里,一個曾經(jīng)“肥甘厭粱肉”“雄心爭逐中原”,而今“極賤極貧極老至不可比數(shù)的人”,經(jīng)過了36天時眠時醒的折磨,在古城如皋靜靜的一隅,終于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就是風(fēng)華曠代,集詩人、書法家、社會活動家、戲劇家、園林藝術(shù)家、文物鑒賞家于一身,與侯方域、陳定生、方以智有“明末四公子”之稱的冒辟疆(左圖)。
彌留之際的冒辟疆讓兒子丹書看看窗前的黃梅開放了沒有?他是那樣的恬靜,甚至臉上還露出了幾絲笑容,仿佛陶醉在在家樂班歌童催眠曲般的哼唱中。
一生愛梅 傲岸孤潔
明萬歷三十九年(1611)三月十五日,冒辟疆出生在如皋城里的冒家。如皋冒氏始祖冒致中,是忽必烈第九子元鎮(zhèn)南王脫歡的后代。父親冒起宗,青少年時代懸梁刺股,進(jìn)士出身,有膽識,因剛直盡責(zé),招忌于權(quán)貴,崇禎帝吊死煤山后,絕不出仕,但與東林后期黨魁姚希孟、倪元璐等倒成了莫逆之交。冒辟疆五歲開始讀書,當(dāng)時的兵部尚書郭子章來江西會昌縣署會其祖父冒夢齡,喜歡小辟疆的冰雪聰明,常常把他抱在膝上,并給他起名“襄”字,希望他將來有忠惠的品性。
13歲時,冒辟疆隨祖父回到如皋,在集賢里祖宅中的香儷園讀書。那時的冒家很是氣派,東西南北縱橫均達(dá)一百余米,房屋有百余間。天啟四年(1624),冒辟疆把自己14歲前所寫的詩結(jié)集為《香儷園偶存》,寄請藝壇巨擘董其昌指教。這位禮部左侍郎看了后大為贊賞,認(rèn)為“才情筆力,已是名家上乘”。大儒陳繼儒對他也是鐘愛有加,與其結(jié)為忘年之交,還跟董其昌說,冒辟疆是“仙品”,是黃鶴背上的人,富貴是無法束縛住他的。
崇禎三年(1630),冒辟疆第一次到南京秦淮河畔的江南貢院參加鄉(xiāng)試,從此以后,他才算真正走出了“家門”,但也由此走進(jìn)了一個又一個政治斗爭的漩渦。以后的十年,是他一生中最為青春放浪的歲月:“寒秀齋深遠(yuǎn)黛樓,十年酣臥此芳游。媚行煙視花難想,艷坐香熏月亦愁。朱雀銷魂迷歲祀,青溪絕代盡荒丘。名贏薄倖忘前夢,何處從君說起頭?!?/p>
這時,出去看黃梅開了沒有的冒丹書回到了冒辟疆的床前,見父親正念念有詞也就在一旁立著,一時默不作聲。36天前,興化學(xué)者王仲儒來訪冒辟疆,兩人聯(lián)吟角勝八晝夜,冒辟疆終因勞累過度而臥床不起。冒辟疆一生愛梅,愛梅傲岸孤潔的品性,自愛姬董小宛入府后,他愛梅更甚,凡有隙地,皆植梅,春來早夜,與小宛出入于爛漫香雪之中。董小宛于梅花含蕊之時,先相枝之橫斜,然后芟剪得宜,插入凈瓶中,天然相合。如此九年,這樣詩意的生活,隨著董小宛的逝去而一去不復(fù)返,真所謂:一生清福,九年占盡,九年折盡矣。
冒丹書見父親似已回過神來了,就湊在他的耳邊報告說:“父親,黃梅怒放,香簇滿枝?!?/p>
冒辟疆嘴角微微一欠,淡然一笑,聲音細(xì)若游絲:“好兒子,別騙為父了。吾家梅通人性,那年冬天,董姬得病,黃梅枯萎過半。姬移居香儷園靜攝后,原本每臘萬花的黃梅數(shù)百枝不生一蕊。我今將逝,亦應(yīng)一蕊不生才是。”冒辟疆連續(xù)說了這么長一串話,顯得很為疲倦,他吃力地轉(zhuǎn)動著眼珠,他的手腳已發(fā)冷,脖子也開始僵硬。丹書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目光落在立于舊書案一角的筆架上,有一只極小的蜘蛛,在兩枝半禿的毛筆間織著網(wǎng),時不時突然掉下來,在空中如秋千般晃蕩。冒辟疆感到自己身子的每一個關(guān)節(jié)每一滴血都在開始結(jié)冰,凝固成一個又一個依稀的夢,思緒卻仍如萬馬奔騰,只是由于奔騰的速度太快,成了一片急速掠過曠野的影子。
科場失意 癡情書畫
冒辟疆雖然才高思敏,但由于喜歡批評朝政,在科場屢試屢敗。后參加復(fù)社,與黃道周高足劉履丁等結(jié)盟,與阮大鋮斗爭。其間,他又向董其昌、陳繼儒、王思任、王鐸、方拱乾等人請教詩文書畫,尤其是書畫及書畫鑒賞一道。董其昌、陳繼儒還在他的許多藏品上寫下了題跋,冒辟疆在書畫尤其是書法上的成就,與這些大師的慷慨指點(diǎn)要津關(guān)系極大。喜歡和冒辟疆探討詩文、一起尋訪古跡的王鐸,認(rèn)為他在書畫上極有眼光和天賦,崇禎九年(1636)七夕前五天,王鐸還帶病為他畫了一幅《松窗茗對圖》。
崇禎十二年(1639)初夏,冒辟疆去南京參加鄉(xiāng)試,與方以智見面,方向他敘說了董小宛的艷名。又一次科場失第后,他浪游吳門,多次到董所居的半塘相訪,均不遇,直到將歸棹時方得一見。當(dāng)時冒辟疆29歲,董小宛16歲。后來冒辟疆的父親身滯危疆,冒辟疆為救父而奔走于政府言路諸公之門。同時,為嫁冒辟疆,小宛歷盡艱辛波折,矢志相從,后幸得眾友人慨然相助,終成連理。
董小宛嫁入冒府后,冒辟疆過上了神仙一般的日子:他與愛姬一起評書論畫,看她用《曹娥碑》筆法抄錄書稿,仿佛當(dāng)年的趙明誠與李清照。但天公易妒,其間數(shù)遇兵災(zāi),東躲西藏,狼狽不堪,再加上冒辟疆五年危疾至三,董小宛在九年間,就為他耗盡了生命。葬了董姬后,他一時似乎了無牽掛,與錢謙益等奔走于揚(yáng)州、南京一帶,希望能幫助鄭成功抗清復(fù)明。
“自古書生多意氣,頭顱擲處血斑斑”,歷史發(fā)展之大勢,豈是幾個書生所能左右?甲申戰(zhàn)亂之后,冒辟疆在水繪園開講學(xué)之風(fēng),堅決不仕清朝,以全節(jié)操。東林、幾社、復(fù)社的故人子弟,紛紛前來游學(xué),“士之渡江而北,渡河而南者,無不以雉皋為歸”。好景不長,國難、家難繼至,家財散盡,當(dāng)年歌舞地,今惟亂草長。一腔激烈,都成追憶,只落得八十高齡以賣字、演劇為生。“偶發(fā)游山興,聊為賣字翁。奇懷付老筆,莫漫此相逢?!比思夷睦镏?,這首詩里的“聊為”只是他遮羞的曲筆而已,為賣字換米換酒度日,他每天午夜還要在燈下寫幾千個大不盈粟、細(xì)不逾絲的蠅頭小字。午夜時分,老眼昏花,無法繼續(xù)書寫之時,他常常擲筆長嘆:歷史、時代,猶如一個巨人,自己只不過是一個供它們抱在膝上玩弄的小兒罷了。
思念小宛 一聲長嘆
前幾時,他的外孫女婿許掄說曾做夢夢見那個寫下著名的《李思訓(xùn)碑》和《麓山寺碑》的唐代書家李邕向他詢問冒辟疆的近況,又隨許掄來訪于得全堂,他則置酒、命家樂班演贊揚(yáng)禰衡剛正品格的《漁陽摻撾》招待他們。這兩天他常常在恍惚間,覺得李邕是要引他去了,又想或許自己的前生與李邕有什么葛藤,或許干脆是李邕轉(zhuǎn)世,不然為什么自己想過戒詩而從沒想過戒書?為什么自己的書作中表現(xiàn)出的曠蕩與不安與李邕是那么相像?越到晚年,自己是越來越喜歡潑墨作書了,只有在筆墨的擠壓、放縱、糾結(jié)、提按和左沖右突中,自己青年時代的熱血和夢想,中年時代的顛沛和掙扎以及如今垂暮之年的喟嘆和超然,仿佛都得到了祭祀、寄托與釋放。墨點(diǎn)無多淚點(diǎn)多,長歌當(dāng)哭,狂書當(dāng)哭,歌之哭之,發(fā)而為書。
冒丹書見父親的眼睛盯著毛筆一動不動,心想父親該不是要最后再握一次成就了他的一生又誤了他一生的筆吧。于是走到書案前,抽出一支毛筆,遞給了父親。
冒辟疆一把抓住兒子遞過來的毛筆,恍惚間,他感覺自己正抓著董小宛的皓腕:愛姬啊,自你離去后,碧海青天,云水茫茫,仙凡迥隔,我心何依?今天你來,是接引我與你一起共登仙路的吧!“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碑?dāng)年我客邗上,朋友們都為你我的姻緣賦詩贊美。大詩人的龔鼎孳,還特意為你寫了生平始末,好幾千字呢!他要我一一注明其中的故事,他說,“桃花瘦盡春醒面”一句,就暗指你那次醉酒與我相會,只有冒兄你作注點(diǎn)明,他人方讀得明白。小宛啊,我的一生,你最懂:崇禎十五史可法以人才薦我,我辭;次年授我臺州司李,我不赴;康熙十八年征應(yīng)博學(xué)鴻詞科,我亦不就。為什么?造化弄人!我心里苦??!突然,一聲長嘆,如長風(fēng)的尾音拖過,冒辟疆抓毛筆的手越來越緊,簡直想要把筆管攥碎。他雙目如劍,直射空中,聲音凄厲如哀猿長鳴:
“是誰誤我?誰又知我?天乎?天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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